【越苏】【剑雨AU】屠苏
对这篇文一直念念不忘
传说世间有奇剑名为焚寂,得之可称霸武林。
又有神秘组织名蓬莱,首领太子身份隐秘,其下门人众多,以四大护法——云溪、千觞、兰生、襄铃——为其代表,人多畏之。
蓬莱得悉焚寂藏于天墉派后山,趁天墉掌门、执剑长老外出访友时遣门众攻之,杀其大弟子陵越及诸多门人,夺得焚寂之剑。
谁知护法云溪竟携焚寂一同消失无踪,引太子震怒,广开奖赏多方搜寻,誓将叛徒拿回严惩。
三年后,金陵城。
百里屠苏揭开锅盖,瞧了瞧所剩无几的绿豆水。这几日天气闷热,往来行人都爱喝上一碗解暑。他的绿豆水用料足、炖得烂,说是绿豆水,倒应称其绿豆汤更为合适。
屠苏日日只卖一锅,午时出摊,不及未时便能卖空。放久了,滋味渐酸,便吃不得了。
这样的日子已近仨月。从艾茶到绿豆水,卖一些当季的茶水甜汤,兼之卖些糕点零食。他做着小本营生,换一份勉强糊口的收入,在平凡城市中做一个平凡人。
蔡婆总爱替他张罗亲事。他无甚兴趣,拗不过热情去过两次,都借故推脱了。
自己这样的人,怎能害了好人家的姑娘。
前尘如梦。晚间月色如玉时他偶尔忆起,总觉得往事分明在昨日,却又似隔了千年的岁月。
——云溪。
——焚寂。
——蓬莱。
——天墉。
死之将至,那个男人的眼神却依旧淡然清亮。
或许正是那时,他才终于下定决心盗剑出逃。
两个孩子偷偷揭开五香蛋的锅盖探手进去抓,却被烫了一跳。屠苏回过神来,无奈地舀水叫他们冰镇,顺便用黄纸包了两颗蛋,塞进孩子怀里。
“你这么做生意,不会赔本吗?”
屠苏回头,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立在茶摊边瞧他,目光中几许笑意。
“无妨。”屠苏垂了眼,“两颗蛋而已。”
这人扬起嘴角暖暖一笑,递上两文钱:“一碗绿豆水,谢谢。”
这是屠苏第一次见到林悦。
蔡婆说,这林悦哪,刚来没几天,平日干着跑腿的活儿,替人送送急件什么的。只是没什么积蓄,到如今还借住在城外的云何寺呢。
林悦的布衫已洗得发白,勉强辨出原本该是天青色泽。屠苏盯着瞧了会儿,引得对面的人投来疑惑目光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你……可需要在城中租屋?”
林悦微微皱了皱眉,啜了口绿豆水,笑道:“一时没那么多银子。或许……下月吧。”
一时无话。屠苏低头瞧桌底,待林悦起身即将离去,忽然仰头道:“我那儿尚有一间空屋。”
林悦吃惊地怔了怔。屠苏心中一凉,低下头硬声道:“没事。你走吧。”
林悦却又坐了下来,笑问:“房租多少?可以下月再给吗?”
屠苏将屋子租给林悦,为的是掩人耳目。
年轻男子,无亲无故、独来独往,着实容易令人起疑。这林悦,踏实本分,瞧着不是爱管闲事之人——相识半月,日日光顾,却只问过屠苏名姓,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——若有此人同住,外界的猜疑也该少去几分。
焚寂藏得妥当,武艺也并未显露。又有正当职业,他如今缺的,只是“友人”。
屠苏从蔡婆手上租的,乃是金陵大户方家闲置的一处小院。位置不算偏僻,却也不近闹市。东西两厢加主屋统共三间,院中一颗梧桐树生得高大,该是有些年岁。金陵的气候,入了秋却和夏季差不多,闷热得紧,梧桐枝繁叶茂,如蓬盖般将院中遮个严实,倒是添了几许清凉。
林悦住进来的时候,站在树下仰头瞧了半天。
屠苏觉得奇怪,却也没有多问。
谁知晚上用过饭,林悦居然搬了椅子在树下,叫他乘凉。
这也罢了,第二日晚饭,愣是在树旁架了桌子。
“为什么要在这儿吃?”屠苏好不适应。
林悦不答反问: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
屠苏皱眉:“什么日子?”
“八月十五,中秋哪。”
中秋。
原来已是中秋。
家破人亡,屠苏再没过过中秋。
林悦摆了月饼,见屠苏发呆,便用筷子敲了敲碗沿。
“叮”一声脆响,屠苏回过神来。
林悦用筷子指着玉盘似的圆月,笑吟:“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”
屠苏道:“孑身一人,过什么中秋。”
林悦笑道:“如今你是我房东,虽不算家人,好歹,也能做个朋友。和朋友一道过中秋,也是不错。”
屠苏闻言,侧头瞧了他一眼。
屋中油灯的微光隔窗照来,朦胧似纱。倒是月光更亮些,越过枝叶落下来,笼着桌边的二人。
林悦的脸浸在月光中,像是发着光。
屠苏想,朋友,也不错。
转眼九月过去,已入十月。秋意甚浓,天气愈发凉起来,没几日便要入冬。
屠苏收摊回来时,林悦正在院中劈柴。衣衫下摆扎在腰上,袖子卷起老高,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。
“这么早回来?”屠苏随口问。
林悦一边劈完最后两根,一边答道:“早上发现没柴禾了,便早些收工,回来准备些。倒是你,不是要去买米么?怎的空手回来?”
屠苏将摊儿推去仓库搁好,掸掸手道:“去过了,米行正巧货紧,说是明天一早给送来。”说着从货摊摸出个纸包,“今日先用馒头将就吧。你吃馒头么?”
林悦笑道:“都行。”
屠苏洗手做饭。林悦搬来第一日曾试着下厨,一顿饭烧得动静不大却令人叹为观止。自此之后,两人便养成了屠苏做饭、林悦收拾的习惯。
屠苏并无所谓。做一人的饭是做,做两人的饭也是做。他倒乐得将洗碗打扫之类的杂事推给房客,空出许多时间来打坐静思。
冥冥中总觉得,即便掩藏再深,终有一日会被发现。
满手鲜血、罪孽深重。
我的人生,还能够重新来过吗?
饭后,林悦照旧去收拾碗筷,屠苏坐在桌边发怔。
秋末时梧桐开始落叶,一地黄赭交错。林悦将落叶扫在树下,说是生命循环、落叶归根。现今落叶渐腐,零落成泥。
屠苏面色恍惚凝重,凝视梧桐光秃秃的枝桠,忽然想起林悦入住那一日的事儿来。
那天用过晚饭,他也是这样在桌边发呆,陷入莫名的忧思。林悦搬了两把椅子搁在树下,抓着蒲扇朝他扇了把风。
“屠苏,来乘凉。”
屠苏猛然惊觉,疑惑道:“乘凉?”
“乘凉。”林悦自顾自坐了下来。
屠苏呆了呆,也跟过去坐下了。
林悦像个老人家似的摇着蒲扇,时不时拍去粘在两人身上的蚊虫。屠苏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,木木地杵着,也不说话。
“聊聊天吧。”林悦笑道,“从来没这样乘凉过?”
屠苏摇摇头。
林悦道:“寻常人家,夏夜饭后都会这样,坐在一块儿,聊聊天什么的。”
“……聊什么?”
林悦奇怪地瞧他一眼,笑道:“聊什么都可以。比如,说个故事。”
“……故事?”
“你没听过故事?”
屠苏想了想,自小听的,都是江湖之事。
更小的时候,可能听过,但都记不清了。
他摇摇头。
林悦叹道:“你真怪,第一次见到连故事都没听过的人。那我来说一个,好不好?”
屠苏说,好。
“从前有个女杀手,为一个神秘的组织效命。有一回,这个组织去抢一件宝物。女杀手想独占宝物,就把宝物偷走了。
“谁知她逃跑时遇到了一个和尚——哦,说是和尚,也不合适。那是个俗家弟子,带发修行的。说得麻烦,还是叫和尚就好。
“和尚轻功太好了,女杀手怎么都甩不掉。就问,你到底想做什么?和尚说,我来找你比武,你何不同我过上几招?
“女杀手实在没办法,就同他过招。谁知这一斗,前前后后斗了近三月。
“女杀手渐渐觉得,这和尚挺好的,有点儿喜欢上他了。”
屠苏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。林悦瞧着直乐,问:“怎么?”
屠苏犹豫道:“这是个……爱、爱情故事?”
林悦失笑:“当然,还能是什么。别打岔,让我说完。”
“谁知突然有一天,和尚说,我要走了,我得去剃度出家。女杀手气疯了,质问他,那你缠我三月是做什么?哪家寺院敢收你,我就把他们全都杀光!
“和尚没法子,长叹道:今日该让我消了此孽,了结这段缘。”
林悦双掌合十,神情肃穆,目光在幽昧夜色中送向远方,不知落到了何处。
“他用自己的命,教了女杀手四招救命的招式。和尚点化她说,望你能放下手中这把剑,离开这条道,我愿是你杀的最后一人。”
“和尚……死了?”屠苏皱眉。
“嗯,死了。他的遗言是一段奇怪的话:‘我愿化身石桥,受五百年风吹、日晒、雨打……’女杀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便去问一位老禅师。老禅师给她讲了个故事:
“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,在道上见一少女,从此爱慕难舍。佛祖问他,你有多喜欢那少女?阿难回答,我愿化身石桥,受五百年风吹,五百年日晒,五百年雨打,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。”
林悦不说了,悠然靠在椅背上摇蒲扇。
屠苏问:“这就完了?”
林悦笑道:“完了。”
屠苏皱眉:“没头没尾的。”
林悦又笑:“这故事,就是这样。和尚虽死,但他点化了女杀手,女杀手开始了新的人生。不是挺好?”
屠苏木然摇了摇头,垂下眼去。
人生,真能重新来过吗?
林悦洗完碗,擦着手从厨房出来,见屠苏目光转向自己,暖暖一笑。
屠苏心中一软。
便是奢望,亦可祈求。
第二日大早,林悦在家收米,屠苏则去寻蔡婆交房租。到了蔡婆家,却见一张熟脸,正喝着豆浆跟蔡婆唠嗑。
蔡婆热络地介绍:这是东家的小公子,叫兰生,我自小瞧着长大的,离家闯荡,许久未见啦……这是百里屠苏,东城那处院子就是他租了,小伙子勤快老实,你们年纪相近,多走动走动……
屠苏压下心跳,应付几句,交了租金便要走。
“哎等等,”兰生叫住他,“院子里的梧桐还好不?”
屠苏淡淡点头:“挺好的。”
“我跟你去看看。”兰生喝干净豆浆,扯过袖口抹了把嘴,“小时候常在那儿玩儿,从树上跌来下好几回,还是忍不住老爬树,哈哈!”说着自顾自跟在屠苏身后。
屠苏没法子赶人,只好带他回去。这小子一进院就三两步窜上树去,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来,晃着腿哈哈笑道:“哎呀,就是这感觉!好怀念!就可惜没叶子了。哎,我在这儿睡一觉,你不介意吧?”
林悦从屋里出来,正巧见他施展轻功上树,不由面露惊讶之色:“这位少侠是……”
屠苏蹙眉道:“……少东家。”
林悦挑挑眉,见屠苏衣领折了,就手顺了顺。仰头发现兰生盯着他瞧,便冲他点头示意。
兰生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转,忽然嘿嘿笑道:“哎呀,你俩,莫不是……”
“嗯?”
两人都没明白。
“嘿嘿哈哈!”兰生诡异地大笑一阵儿,复又躺下,过了一会儿也没声音,竟似真的睡着了。
林悦瞧瞧屠苏、屠苏瞧瞧林悦,不知为何,被兰生一笑,竟生出几许尴尬。
林悦轻咳一声,问:“你不出摊了?”
屠苏赶忙道:“起了锅就去。你呢?米送来了吗?”
林悦指了指厨房:“送来了,正要筛。”
若说屠苏不忧心,那是假的。但瞧兰生这样子,并不像是认出了他来。鬼医洛云平改头换面的手艺出神入化,任谁都信得过。
大约,只是巧合。
可也未免太巧了。
林悦显然不会发觉屠苏的心思,正在筛新买的米。他说,新买的米细细过一遍,今后烧饭时省了道工序,方便。
似乎林悦入住之后,生活便一点一滴变化着。不觉间,屠苏习惯了与人一同用饭、习惯了饭后坐在树下闲谈、习惯了家中有个人不时叫他的名字:屠苏。
——屠苏、屠苏。
恍然间,是谁唤这名,童音泠然。
兰生醒来时,林悦已经筛完米,正在刷地。青砖地面没好好打理过,多有破碎,林悦拣出几块碎得厉害的,往一边儿的簸箕里丢。
兰生好奇地凑上来:“碎了的怎么办?空出来的,又怎么办哪?”
林悦也不抬头,自然地答:“坏掉的,换了就好。”
兰生瞧了片刻,无趣得很。摸摸肚子,有些饿;算算时辰,快午时啦。
“喂,去吃饭不?我请客!”
林悦掸掸手起身,淡笑着摆了摆手。
——真没意思。
兰生甩着袖子往街上走,心想,要是襄铃在就好了,这里的人,好无聊。
屠苏拎着豆腐,被脚下齐整的青砖震惊了片刻。
林悦从仓库出来,一身灰土,见他就笑:“正巧这两日得空,干脆捯饬下,一地半半拉拉的也不是个事儿。”
屠苏只好“哦”了声,想起只买了豆腐,应该再添个菜,便往外走。
林悦拉住他问:“回来了,怎么又出去?”
屠苏举高手里的豆腐,闷闷道:“菜太少。”
“够了,别忙了。”林悦抄手接过,推他进屋,“我来做饭。煮个粥拌个豆腐,还是做得的。”
屠苏心事深重,恍然坐在桌旁,没一会儿回过神来赶忙去厨房拦下正准备切豆腐的林悦。
“这个,还是我来吧。”
豆腐切成小指尖儿大的小块儿,层层叠叠,垒成一座塔。
林悦抱着胳膊在一旁瞧,由衷赞叹:“屠苏刀工真好,从来没见人把豆腐切这么好看的,幸好不是我来做。”
屠苏瞟他一眼,手上不停,撒一把葱花,从塔尖淋上麻油。
香油漱漱下滑,如甘泉降世、如血染长阶。
许多事,似乎都有征兆。好事有征兆,坏事,更有征兆。
如今想想,兰生的到访,似乎恰应证了这话。
屠苏心中早就准备,故而那日即将收摊,忽然发觉被视线锁住时,毫不心慌,仰头望去。
千觞蹲在对面儿的屋顶,笑嘻嘻瞧他。一身灰衣与瓦片混为一色,竟无人注意。
屠苏当做没看见,不慌不忙,照旧收了摊,推着车往家走。
距兰生回城才半个月,蓬莱的行动倒是快得很。幸而时候尚早,林悦该是在外接活儿。可千万别这时候回来。
“不错、真不错。”千觞一晃身,与他并肩而行,“若是单瞧脸,确是不容易认出来。怎么,你还想把过去抛开,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,重新开始?”
屠苏不说话,心沉了下去。
“洛云平的手艺,是不?绝了、真绝了。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活人儿。若不是兰生起了疑,谁能知道你现在是这么张脸哪?”
屠苏停住。
千觞笑道:“你该不会当兰生是傻子吧?大家十年的老朋友了,你这脾气,化成灰咱都认得。”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起疑吗?”兰生鬼魅般上前,与千觞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,“一介小小的小摊贩,见我施展轻功居然毫不惊讶……你若如你那相好的一般吃个惊,我大概就不怀疑咯。”
远处,林悦抱着个包袱迎面跑来,不知又是哪家的急件。
“别伤他。”屠苏哑声道,“焚寂,我给。”
“还有你。”千觞狠狠拍了把他的肩,笑着看向朝屠苏折来的林悦。
虽已入冬,阳光却好,林悦跑得一身汗,面色微红。屠苏想多瞧瞧他,却又担心被看出端倪,强逼着自己垂眼。
“屠苏,不舒服?”林悦有些担心,伸手抚他额头。屠苏僵着不动,镇定道:“没什么,有些累了。”
林悦收手,这才望向兰生和千觞:“……少东家?”
兰生呵呵地笑:“和朋友出来逛逛,正好碰上屠苏,说了几句话。这是千觞,”手指快速一点,“这是林悦,和屠苏同住的。”
二人打了个招呼。林悦拉着屠苏的胳膊往路边带,将他按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,嘱咐道:“你在这儿歇一下,我去前面那条街把东西送了,很快回来。”又拜托药店的掌柜倒碗姜茶,忧心屠苏着了凉。
掌柜笑呵呵地去倒茶,倒是和林悦熟悉得很。
兰生千觞交换眼色,抱拳告辞。林悦淡笑应了,心思都在屠苏身上。
二人走出一段路,兰生回头望去,林悦嘱着屠苏喝了姜茶,这才匆匆离去;屠苏呢,望他背影,目光胶着难舍。
“我不喜欢杀人。”兰生忽然瓮声道。
千觞长长叹气,摸过酒壶猛灌一口:“没人喜欢。”
襄铃坐在兰生的屋顶上,晃荡着脚丫子啃果子。夜色初降,天边尚余一息微光,彤紫交错,煞是美丽。
兰生在下面唤她,她玩心顿起,吐出个果核,正正砸在兰生脑门儿上。
“呆瓜,为什么不躲?”襄铃落在门前,抿着嘴笑。
兰生也笑:“为什么要躲?”
襄铃红了脸,扭头朝屋里走。
“襄铃。”兰生忽然说,“此事完结之后,我们去塞外可好?”
襄铃回头瞧他,又惊又喜。
“得了焚寂,太子就用不着我们了。到时我跟他求求,放我们离开,好不好?”
青年眼中一片渴求。
襄铃红了眼眶,轻轻哼了一声,想憋着,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千觞在屋中嚷嚷,小情人别光顾着花前月下,怠慢了老人家,老人家可伤心。
今夜可是大事儿。办了此事,大家快活。
至于有人不快活,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。
蓬莱众入了院中。主屋屋门窗子大开,寂静无声,仅能见得屋中一灯如豆,一道人影静坐灯前,纹丝不动。
千觞、兰生与襄铃鱼贯而入。灯光映在屠苏脸上,明明灭灭,瞧不分明。
襄铃把油灯往前推了推,趴在桌上仔细瞧了半晌,噗嗤一笑:“真的是他?我瞧这鼻眉嘴眼,哪里都不像。”
千觞道:“洛云平的手艺,哪能叫你认出来?可惜样子变了,这份气度却变不了。”
襄铃又瞧了瞧,俏声道:“气度我瞧不出来,不过……功夫却可瞧瞧!”话音未落,一柄绢扇忽地自袖中探出,直直向屠苏面门打去。
扇骨尖端俱是尖刃,光华乱眼。
屠苏脚下一蹬,身体随条凳翻倒,右脚却扬起,点在襄铃腕上。襄铃急急抬手卸去力道,一旁兰生已拳风扫入,正向屠苏脚踝打去,迫得屠苏就地半滚,离开桌边。
千觞并不介入,倚在门边瞧三人招来式往。
他们四人中,数云溪武功最好。襄铃兰生联手最多阻得二刻,却可耗他真气,届时自己再出手,好过如今一拥而上,倒是省事。
况且,他并未见云溪的兵刃。空手对敌,更是受挫。
千觞却未曾想,屠苏有没有兵刃并无甚紧要。
襄铃与兰生的路数皆以巧为主,虽配合默契,但功力着实不若屠苏深厚。二人已生退隐之心,屠苏却破釜沉舟一心求胜,不到二刻,襄铃一个大意被屠苏踢中腰眼,一时疼痛难当、面色煞白,生生迸出一口血。兰生一见,忙将襄铃压在身后,但他功力远逊屠苏,渐渐败下阵来。
千觞见局势生变,低吼一声,提过重剑当头劈去。重剑砸在地上“轰”一记巨响,青砖如水花四溅,随剑气划开一道深痕。砖下沙土狂飞乱舞,一时间屋中迷蒙一片,众人皆眯了眼。
千觞未受影响,一剑既出急速跟进,瞄准屠苏的位置再上一剑。忽闻一道嗡鸣,眼前红光一闪——
兵刃交击声铿铿不绝。旁人瞧不清楚,只隐约见千觞的灰衣上下翻飞,另有屠苏的黑衣若隐若现,再有一红一白两道剑光连绵不绝。
也不知交手几个回合,二人退开数步。烟尘渐平,兰生与襄铃最先瞧清,两人俱是嘴角挂红,神色凝重。
而屠苏手中握着的,周身赤红、形制怪异,不是焚寂又是什么?
稀烂的地砖中,裹剑的锦缎扯裂成几段,半掩在沙土下。
千觞呕出一口血,发狠笑道:“三年不见,功力不退反进。看来太子要寻焚寂不是没道理,这剑,确能使人称霸武林。”
屠苏抹去嘴角血痕,冷笑道:“荒谬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千觞暗自运气,并未接话。倒是兰生忍不住问:“我们不知道什么?”
屠苏挺了挺脊梁,惨笑道:“焚寂乃前朝帝王之剑,前朝覆亡时,皇帝将焚寂交予韩姓臣子,命其将之封存,万不可被后人所取,妄图复国。你们当太子是何人?凭什么自称太子?欧阳少恭,正是前朝皇室后人!昔年他向韩家索剑未成,竟灭其满门!若不是父母将我与焚寂藏于密室,后又有恩人来救,哪儿还有今日的韩云溪?!”
此言一出,众人皆惊。
兰生心思一转,不由冷汗直下。他为少恭做事,只因两人自小相识,感情深厚,少恭托他,没有多想便应了。原以为是江湖事,谁知事关朝廷。想他方家乃是大户,助前朝余孽,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!
他心生退意,握住襄铃的手,退后半步。
千觞狂笑道:“那又如何?江湖中人,本就义字当先。少恭救我性命,于我有恩,他就算图谋不轨,千觞好歹要还了他这一命才成!”
屠苏盯他片刻,肃然道:“千觞是条汉子,云溪佩服。便让你我一决胜负,但我有个请求,还望兰生与襄铃做个见证。”
兰生襄铃忽然被点,俱是一怔。
屠苏目不斜视,凛然道:“无论我是死是活,恳请蓬莱诸位,放过林悦。”
襄铃不明所以,去瞧兰生。却见兰生眼眶一红,点头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
屠苏瞪住千觞。千觞瞥了眼兰生,终于也点了头。
屠苏像了却一桩心事,面色复又宁静。
“出招吧!”
方才一场已将屋中家什打得粉碎。兰生襄铃退在门口,其余帮众散在窗外院中,防着屠苏破窗而出。
其实这是多虑了。千觞的重剑大开大合,在屋中受限多些,若是出了屋外,屠苏的胜算无疑更低。
如今,倒是千觞更想出外去。
奈何屠苏手中焚寂舞动如细雨,密密匝匝纷至沓来,缠住重剑不得喘息。
千觞呕血,看似伤得重,其实坏血呕出,反倒好过屠苏血瘀于胸,硬憋着一口气硬抗。又斗了二刻,屠苏渐觉气息翻涌,竟渐生五内俱焚之感,心下一个激灵。
这秘密,除恩人外,他从未与人知晓。
太子惧他天赋异禀,曾以秘法封他气海,乃至每每运功至极时便会走火入魔。若遇上棘手的任务,会用丹药缓他一个时辰,时辰一过,依旧如前。不仅如此,月圆之时,更会气海翻涌、如刀割火炽,痛苦难当。
帮众都以为四大护法忠心耿耿,却不知太子的手段,因人而异,尽在掌控。
若不是出逃之后得见恩人,习得道家至纯心法与之相抗,恐怕,屠苏并不能活到现在。
此刻五脏六腑气血一动,屠苏便知不好。手上剑花一挽,铤而走险,剑身黏着重剑带去,想将千觞引至墙边限他招式,以求反制的机会。谁知千觞剑势太盛,屠苏计未能成,反倒被剑气震得眼前一阵发黑,焚寂几乎脱手飞出。
他拼着一口气退后几步跌跪于地,以剑驻地,竭力想要稳住心神,无奈脑中混沌万分,想睁眼也是不能。
内府如烈火焚烧,痛不欲生。到头来,他还是冲不破这重禁锢。
意识四散,手脚仿佛不再存在。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在说——
——你输了——
输了。
幸好,林悦无事。
千觞见屠苏哇地喷出一滩鲜血,身子一晃倒在地上,不由松了口气。
此番前来拿人,太子向他透露过禁制一事。那禁制,以云溪之力,绝无可能自行移除,除非有高人拼尽毕生功力替他冲破。只要选个月圆之夜,再多耗一时半刻,待他走火入魔便成。
今日种种皆在计划中。焚寂、屠苏双双取得,可以交差了。
千觞吩咐众人带上屠苏与焚寂,正欲离开,忽然发现西厢的门大敞着。
方才进门时,东西厢屋门紧闭,如今怎会开着?
众人警觉,团团围住。千觞一马当先,步至门前。
一道人影立在屋中,借着月光,可见他倚着桌子,双手揉捏着臂上肌肉。
“幸好来得及。”这人活动着手腕脚踝,沉声道,“没想到屠苏会用迷香将我弄晕,自行对敌。”
千觞、兰生表情皆是一怔。
这人直了身子,向前踏出两步。依旧是洗得发白的布衫,月色落在眉间发上,氤氲出一脉水光。
“林悦!”兰生惊呼。
此时的林悦,却与白日街上所见不同。一身冷冽、器宇轩昂,饶是粗布衣衫也难掩光华。
襄铃听这人就是林悦,扬声道:“我们答应了云溪,放你一条生路。你快些回去吧!”
林悦问:“我回去了,屠苏怎么办?”
襄铃道:“你说云溪?云溪自然得跟我们回去。”
林悦道:“那可不行。”
兰生觉出不对,拉住襄铃护在身后。
千觞笑道:“你是打算跟着咱一道回去,还是打算让咱送你一程?”
林悦摇摇头,目光沉静:“这两个选项都不好。要我说,该是你们留下屠苏给我,自己回去。”
这话说得轻巧,众人看来跟说笑似的。千觞盯林悦数日,见他每日不是替人送件、就是打理杂务、忙忙家事,日子过得紧巴巴,连豆皮儿都舍不得买,不过一介寻常市民。兰生也说,他试探过,只是个普通人,也不知云溪到底瞧上他哪点——还是个男的,啧啧。
有人嗤笑,林悦并不在意,向外又走了两步,踏出屋门:“四大护法,以屠苏武功最高。但他受禁制所困,又被你三人轮番耗损内力,以致走火入魔。欧阳少恭到底有多怕他,要使这样恶毒的法子?”
这番言论,绝不是寻常人能说得出。千觞兰生脸色骤变。
林悦再向前两步,目光扫过领头三人:“要想将屠苏逼至绝顶,千觞方才耗了不少真气吧。你的重剑虽是利器,和焚寂相比却稍次了些,此刻怕已有了损伤。若是再与神兵对敌,难免易折。至于兰生襄铃……你二人合力也不过千觞一半功力。如今襄铃伤及脏腑,剩兰生一人,当不足惧。”
他朝众人一笑,朗声道:“你们何不听我的法子,留下屠苏,速速离去?”
千觞狂笑,重剑猛地砸去。林悦轻盈一点地,如纸鸢般飘上屋顶。
“哈!大话说这么满,一动手就逃吗?”千觞单手执剑,仰头讥讽。
林悦轻挑嘴角,动作不停,回身击向屋脊。木质屋脊应声碎裂,从中震出一件长条事物。林悦反手抓过,揭开裹布——
月色正盛,照得分明,是把通体莹蓝的宝剑。
千觞三人见那宝剑着实眼熟,还是襄铃反应快,失声惊叫:“这是天墉派陵越的剑!”
“你怎么会有陵越的剑?”千觞低吼。
林悦抽剑出鞘,冷笑:“这本来就是我的剑。”
剑名霄河。出鞘如星云现世、舞动如天河流泻,剑鸣九霄、万剑折服。
天墉派紫胤长老毕生心血皆在此剑。霄河过后,再不起炉。又称——霄河绝响。
兰生目瞪口呆:“你……你是陵越?天墉派的陵越?你不是死了吗?”
陵越剑尖微垂:“蒙上天垂怜,捡回一命。”
千觞道:“你的面貌变了。是洛云平?”
陵越不答,手中霄河轻提,问道:“你们准备好了?”
千觞、兰生与襄铃并未同陵越正面交过手。那一日对敌的,乃是暂解禁制的云溪。
如今,他们真正见识到,天墉首徒的剑意。
陵越旋身,霄河带起一片剑光,太虚剑法如天穹坠落、兜头压去。
兰生护着襄铃朝屋中躲避,普通帮众功力不济,尚不及退便被剑气波及,昏厥过去。
千觞举剑硬抗,胸中气血翻腾,心下大惊。
怪不得少恭要让云溪去对付此人。实在太过棘手。
陵越纵身跃下,霄河当头劈来。千觞重剑生生抵住,双剑一挫,火花四溅。
都说兵刃通心。双剑相交,千觞心中一抖,只觉剑身像是泄了一丝气去。难道方才陵越所说不是虚张声势,剑身真被焚寂所伤?
陵越不用轻灵剑招,一招一式雷霆万钧。若对方以巧游斗,千觞怕是尚能撑得一时半刻;此刻却得招招硬碰硬,暂且不谈兵刃,单是内力修为,他自知远不能及。方才与屠苏交手,虽伤得不重,但尚未调息妥当。千觞甩出一剑借势退远,哇地吐出一口血来,面如金纸。
这与先前吐去淤血不同,真正是受了内伤。
眼见千觞式微,兰生襄铃对视一眼,不得不上前。
蓬莱帮众皆练过阵型,普通帮众有,四大护法亦有。太子对云溪防备心重,特别传了三护法一道阵,为的就是对付云溪。
没想到,如今却用在了陵越身上。
三人将陵越团团围住。千觞脚下踩着阵眼,重剑劈山裂石般斩去,兰生襄铃从旁夹攻,一扇一拳专挑陵越闪避时招呼。霎时间身影凌乱,外人瞧不真切,哪里知道阵中如何惊险万分。
陵越被围阵中,剑招陡变,霄河专挑兰生襄铃疾攻,对千觞的猛攻轻巧避化。襄铃受了内伤,如何禁得住这番折腾,一个不慎被陵越压在身前去挡千觞的剑,吓得兰生慌忙来救。电光火石间千觞来不及收力,凛冽剑气向襄铃兰生呼啸而来,刹时将两人震出阵外。
二人滚出老远,气息紊乱吐出几大口血,想要再战已是不能。
千觞一阵愕然,再也没料到会是这番境况。
其实正是这阵的缘故。此阵乃是太子为云溪量身定制。四大护法,云溪与兰生走得近些,若遇三人合攻,他顾念情分,不会先对兰生、襄铃下手。只要云溪的主要目标是千觞,便能保此阵发挥极致。
但今日面对的是陵越,不是云溪。
陵越深知三大护法配合默契,不各个击破很难取胜。一味力抗千觞,不过是虚耗内力。正巧襄铃受了内伤,功夫本就略显滞缓,陵越瞅个空隙移步闪去襄铃身后,令千觞误伤二人,此阵遂破。
陵越横架霄河,朗声道:“留下屠苏,速速离去。”
千觞不回话,揉身再上。陵越毫不客气,空明剑运出,一招更比一招强势。这正是空明剑的妙处,借步法身法辅助、施以巧劲,每一击都比前一击来得猛烈,内力深厚之人施展更是锦上添花。
千觞左支右绌,心下骇然:全力施为的云溪究竟得有多厉害?竟能将此人击败、迫他坠崖!
硬碰硬,本就是拼内功深厚。千觞自认普天之下能胜自己的不过十人,偏偏陵越便是之一。十招后,他已觉后力不济,陵越却丝毫未现疲态,不由心中唏嘘——若不是云溪身有禁制,自己如何能够获胜?
空明剑十二连击,落于一点,闻所未闻。第十二击击下,千觞已力不从心,重剑一声哀鸣,“咔”地从中断裂,半截剑身呼呼打了个回旋,“笃”地嵌进院中梧桐树。
千觞怔怔握住断剑,心道:陵越所料非虚。便是寻常兵刃,照陵越这般使来,我的剑也定是不保。
陵越一抖霄河,流光溢彩,分毫未损。
“留下屠苏,速速离去。”
“哈!”千觞惨笑,“剑在人在、剑忘人亡。我千觞,今日输得心服口服。云溪你带走吧,只是兰生、襄铃和其余人,也给他们留条活路。”
“我本就不打算杀人。”陵越淡淡道,“你也不用死。”
千觞苦笑:“死不死,可不是你说了算……”
“铿”一道清响。兰生与襄铃瞧得分明,千觞正要挥剑自尽,却被霄河生生架住,丝毫移动不得。
“什么意思?”千觞怒道,“还不让人死了?”
陵越道:“世人皆道你是千觞,又有谁知晓风广陌这个名字?”
千觞巨震。
陵越道:“你的妹妹风晴雪为寻找大哥,曾前往天墉。她尚在人世,你这个大哥欠她十年岁月,怎能让她未来继续孤苦无依?”
千觞惊喜难当,颤声问:“她在何处?”
“向南去,寻幽都。她如今在那里安家,说年年都会回去过年,你若赶得及,自然能找到她。”
千觞“嘭”地跪下,向陵越大拜,流泪道:“千觞在此谢过。若能寻得妹妹,自当前往天墉派感谢恩人!”言毕起身,刚想去拿剑,忽然仰天长笑,甩手离去。
兰生襄铃面面相觑,正不知如何是好,陵越忽然朝他们笑了笑。
“想脱离蓬莱,我教你们个法子。”
屠苏醒时,天已大亮。
他本以为定是被押往总坛,谁知睁眼一瞧,却是在一间屋中。
该是座庙。朴实无华,供着佛像、挂着经幡。屋外隐隐可闻喜鹊的叫声。
手脚行动自如。他下了地,丹田一阵钝痛,只好倚在床边缓缓抽气。
半晌,气血渐舒,才能走到窗边,推开了窗。
窗外一道熟悉的背影坐在门前,手中摇着蒲扇。药香飘来,原来是在熬药。
屠苏张了张嘴,想出声,却又顿住。
这画面太过静谧美好,如在梦中。
陵越熬完药,盛在碗中,回头对他说:“来喝药,时辰刚好。”
屠苏忽然觉得,这个林悦,有些不一样。
哪里不一样,又说不上来。
他心中顿生警觉,陵越将药碗递到跟前也不去接,蹙着眉端详。
陵越叹道:“是我。先把药喝了,再慢慢同你说。”
屠苏忽然觉出哪里不对。
这个林悦,没有笑。以往即便不露笑容,眼中也含着笑意。眼前这个,眼底却一片冰霜。
“你是谁?”屠苏退后两步。
陵越瞧他戒备的眼神,又叹了口气,将药碗搁在桌上,向屋外走去。
“出来说吧。”
云何寺是间破旧的小庙,原本只有老住持一人,现如今,老僧却不知在哪里,半天不见人影。四周一片坟冢,皆是贫苦入不得官地的可怜人。墓碑高低错落,形制不一,多有破损,倒是被收拾得干净整齐,像是常有人祭奠。
方才从窗中看去,墓碑阻住了视线。出门一瞧,却见一红一蓝两把剑插在空地正中。
焚寂。
霄河。
屠苏惊诧莫名,呆立不语。
陵越背朝他凝视双剑,缓缓道:“我跌落悬崖,本以为必死无疑。谁知鬼医洛云平恰好路过,生生将仅存的一口气吊了回来。那时我面目被山石划烂、又泡了水,几近全毁。洛云平便为我易容,却不再是原先的面貌。
“我养了三月才能下地,又用两年才恢复功力。天墉派几近全毁,我回去瞧过,昔日面孔寥寥无几,坟冢倒是添了半个后山。
“云溪,你告诉我,天墉派与你蓬莱有何冤仇,需要这样滥杀无辜?”
陵越声声泣血,听在屠苏耳中,声声是痛。
怎么解释?
没法解释。
那时他是蓬莱护法,屠尽天墉是任务。天墉弟子若死十人,起码有半数是他所为。
即便他向来不愿杀人,往昔种种,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。
人生如何能重新来过?
屠苏哀之极致,竟浑身颤抖。
蓬莱护法,云溪,居然也会发抖。
屠苏哀极反笑。
“你想如何?”
“拔剑。”陵越冷冷道,“至死方休。”
好。至死方休。
屠苏惨笑拔剑。
他作为云溪记忆的开始,便是被太子收留。
不知从何处跌落,他一身瘀伤,断了几根骨头,被山民所救。山民虽善,奈何没钱多养个孩子,待他伤好,便求他离开。
何用求,他自会走。
不知流浪多久,遇到了太子。
太子说,真有趣,你体内有一股至纯清气充作内息,如今你的功力,少说也有十年修为。
他问,这有何用?
太子说,有用得很,习武事半功倍。
他觉得习武这词儿挺熟悉。便问,怎么习武?
太子柔声道,我可以教你。你叫什么名字?
——屠苏。
——云溪。
恍然间谁唤屠苏之名,童音泠然。
他说,我叫云溪。
初时若想回忆过去,必定头痛欲裂。太子说,别去想,想想如今不是更好。
千觞、兰生、襄铃,都在一旁附和。
他与兰生走得近些。不止年龄相近,更因兰生絮叨,听着虽然烦人,却能让他不再去试图记起往事。
再来,就是第一次杀人。
杀更多的人。
兰生说,我不喜欢杀人。
他说,你不用杀。
他可以杀。
虽然他也不喜欢杀人。
七年之后,他开始梦见记忆。
最开始只是一幅画面。渐渐地,画面连成片段。再渐渐地,不是梦中,也能忆起。
他开始查。
一点一点、偷偷地查。三年,终于让他发现了真相。
原来他替仇人效命这么些年。
愤怒、伤痛、复仇心起。
可太子毫无破绽,他又身有禁制。怎么办?
他想,即便现在不能报仇,也不应再做他的棋子。
可又无法下定决心。
十年的岁月啊,如何成为习惯、消磨人的心智。
直到蓬莱血洗天墉,让他见到那个人。
天墉派大弟子,周身浴血,手握霄河,神色无惧、目中一片清亮。
陵越。
不过一死而已。
他瞧他坠落山崖,不知怎的心中一动,忽地下定决心。
盗剑出逃。
月圆入魔时,他本以为必死无疑,哪知竟有转机。
鹤发童颜的高人助他度过大劫。
高人问,你还记得我么?
他记得。
那一夜他抱着焚寂躲在密室,听着外间哀嚎哭喊、惨叫凄厉,听着生命殒灭、人声渐疏。
娘的最后一句话是:云溪,活下去,别报仇,活下去……
活下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密室的门被打开。他以为见到了仙人。
恩人说,云溪,别怕,我是你父母的朋友。
恩人传他功力救他性命,后来带他去了座很高很高的山上。他从没去过离家那么远的地方。
可是已经没有家了。
似乎有个孩子拉着他说,你是屠苏,对不对?今后你就是我师弟啦,我是你师兄。
——屠苏、屠苏。
他被其余的师兄弟欺负,滚下石阶、落入山谷,撞到了头。
就此忘却前事。
恩人说,你我虽无师徒缘分,但我与你父母相交一场,又能两度救你,也是种缘。今日我传你道家至纯心法,或可相抗。
他修习一月,终能缓解入魔之症。
恩人说,如今你性命无碍,我可以走了。你心本良善,不可再度为恶。
恩人身边的红衣女子问,你打算如何?
他说,报不了仇,只能做个普通人。
红衣女子道,我倒有个法子,能叫你做普通人。只是要花些银子,受些针砭之痛。
他说,求前辈指点。
之后他便换了张面孔,大隐于市。
恩人赐屠苏之名,取屠绝鬼气、苏醒人魂之意。
——屠苏、屠苏。
是谁唤此名,童音泠然。
屠苏无畏体内禁制,招招式式运了十成功力。
灼烧之感蔓延于五脏六腑,痛彻心扉。他已无暇顾及,只是发狠挥剑。
只因心中哀恸,无法言说。
他想起与林悦的初遇。天光正好,面容俊朗的青年笑意盈盈,问,你这么做生意,不会赔本吗?
又想起与陵越的初遇。天墉派中,青砖石瓦,一身道袍的青年剑眉星目,厉声道,何人擅闯天墉?
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。
屠苏气血攻心,周身血脉似都翻滚如熔岩,肤色涨红、青筋毕现。
痛不觉痛,乃是痛到极致。
陵越沉着应对,一一将攻势瓦解。眼见屠苏周身泛红,眉心渐渐浮现一道红痕,忽地吼一声“屠苏!”
屠苏已走火入魔,心智昏昧,偏陵越一声“屠苏”,却令他顿了顿。
就是此刻。
陵越忽地将霄河抛出,双手一上一下,左掌抵住屠苏丹田、右指点中屠苏眉心,将内力倾泻而入。
屠苏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僵立不动,任身体如干涸的土地吸取雨水一般,将陵越传来的内力悉数收纳。
片刻后,他竟恢复了清明。只觉周身有气流涌动,如江河在经脉中奔腾,虽然激烈,却全无炽热焚化之感。
陵越汗如雨下,哑声道:“坐。”
屠苏依言坐下。
陵越也盘膝而坐,手中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动作,内息奔涌向屠苏体内,源源不绝。
屠苏知道,陵越是在为他解除禁制。
可,这是为何。
“若不想我俩命丧此地,就别多想,安心运气。”陵越道。
屠苏只好不动。
如此一个时辰,渐感江河化为溪流,悉数隐入经脉深处,再无所觉。
陵越收掌运气,调息片刻想要起身,却是一个踉跄跌坐于地,面色惨白。
“陵越……”屠苏扶住他,颤声道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陵越疲累得无力睁眼,笑道:“我叫兰生襄铃传话,约太子……今日黄昏,来此一会。如今你禁制已解,又得我二十年功力,加上你对太子的了解……更有胜算。”
屠苏刚要说话,陵越又道:“让我说完……天墉训诫不得杀生,但太子杀我三千弟子,血海深仇、不得不报!你之前尘过往,如今便由我代消此孽……胜了,好好做个普通人,娶妻生子,安享天年……”
陵越越说越低。屠苏要凑在嘴边才能听清。原来在说:“桌上的药,喝了,于你功体有益。我没事,歇会儿就好。”
屠苏双目泛红,泫然欲泣。
陵越已说不出话来,只是笑笑,动了动垂在身前的手指。
屠苏伸手握住。
陵越屈指与他浅浅一握,不再动弹。
黄昏,逢魔时刻。欧阳少恭怀抱瑶琴,踏着夕阳翩然而至,一身黄袍似都融进了余晖中去。
千觞走了,襄铃伤了,区区兰生,实在难当大任。
哎,最后还是得亲自动手。
云溪哪云溪,你为何要选择背叛这条路呢?乖乖做本座的棋子不是很好?
倒是那天墉派的陵越居然未死,有些出乎意料。竟能令云溪如此牵挂……
不过他们相互欺骗,想来少不得有撕破脸的一天。
呵。人哪。
欧阳少恭过了石桥,远远见一道人影立在坟冢深处。手中握着焚寂剑。
残阳如血,落在那人脸上,神色深邃却沉静。
和印象中的云溪,像,又不像。
“云溪,别来无恙。”
屠苏仰头望向远方的天空,喃喃道:“血海深仇、不得不报。”
少恭笑道:“早知你恢复记忆,便该叫你服些醉生梦死。是我疏忽了。”
屠苏将目光收回,一片冷冽。
少恭望见一旁横贯墓碑的霄河剑,了然一笑,问:“天墉的陵越呢?”
屠苏瞥一眼霄河,木然道:“死了。”
少恭点点头:“如此甚好。你杀他天墉派那么多弟子,留着他,多少是个祸患。斩草除根,不愧是云溪。”
屠苏将焚寂一挽,冷声道:“出招吧。”
少恭将琴架于身前,促狭道:“你这是抱着求死之心么?陵越死了,你也不活了?”
屠苏傲然道:“我为求胜,不为求死。”
少恭笑道:“也罢。就让我送你一程,叫你们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。”
言毕将琴一拨,排山倒海的气刃迎面扑来。
屠苏一舞焚寂,在身前划一个圆,轻巧推开气刃。气刃四射,屠苏两侧的几块墓碑噼啪炸开,腾起半身高的烟尘。少恭在烟尘中挥指揉弦,琴音柔美,一波一波的气浪却蜂拥而至。烟尘霎时被气浪卷动,居然越来越浓,翻滚汇聚成云块状将屠苏四周团团封住。
屠苏没有同太子交过手,但这一招他记得。
第一次杀人时,他与兰生、襄铃尚且年幼,只有千觞,太子怕出状况,便与他们一道行动。这是太子唯一一次出手。
残魂引。
引魂之曲,夺人心智。
以琴音乱耳,以烟尘蔽目,耳目即塞,被困之人往往如笼中之鸟任人宰割。
屠苏却不慌,运气于焚寂旋身一划,在地上划了一个圆。
屠苏的武功多是太子所授,却有一些得自恩人与红衣女子。
这个圆,不是什么招式,甚至没有名字。
就只是一个圆。
却不止是一个圆。
屠苏凝神静气,驻剑静待。琴音铮铮,由轻柔忽然急促拔高,就在音高欲破的刹那,圆周忽然一颤——
一柄细长银剑自屠苏右耳后方刺来,又快又狠,破空声隐在琴声中,着实难以发觉。
但屠苏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,焚寂一格,便将银剑震退。
四周烟云不散。屠苏以静对动,仔细辨别圆的气劲,毫不理会耳中传来的靡靡之音。不一会儿左前方兀地银剑扎入,他不闪不避焚寂一挑,又将之逼退。
这便是此圆的妙处——蕴含气劲,如一层薄薄水壁环绕,稍有异动便能激起微波传递给圆中之人。
既然耳目皆被闭塞,那就用触觉吧!
银剑数次攻来,都被屠苏一一化解。琴音渐急,屠苏唇角一勾,知道太子已暗暗生惊。
银剑虽神出鬼没一点即退,屠苏接招时却分明感受到剑上送出的内力。若不是他解了禁制、又得了陵越的功力,恐怕不出三剑便会被逼出圆外。但如今,他纹丝不动傲立圆中,十余招后丝毫不觉内力有损。
琴音骤停。
烟尘没了琴声支撑,逐渐消散。少恭远远站着,一手扶琴一手持剑,皱眉道:“你的禁制解了?”
屠苏不答。
“谁替你解的?”少恭追问。
屠苏不答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少恭忽然笑,“陵越,对不对?”
屠苏不答。
“要想解除你的禁制,非得绝世高手损耗大半修为方可为之。陵越这样的年岁,替你解除禁制,恐怕是凶多吉少吧?”
屠苏面色沉了沉。
“你没有杀他。他是为你而死。”
陵越屈指与他一握,那么凉。
屠苏落下泪来。
你若为我而死,我便为天墉三千弟子拼尽最后一口气。
父亲、母亲,原谅孩儿不孝。
屠苏动了。
静若处子、动若脱兔,尚不足以形容万一。
如离弦之箭、如喷涌之泉,如疾风、如闪电。
世间怎能存在这样的速度?
屠苏眨眼间便攻出六招。
少恭脚下急退,手中银剑闪烁一片银芒,“铿铿铿铿”四声脆响,偏有两记闷响,着实令人介意。
屠苏一击不中,毫不喘息,剑锋一转又是六招攻出。
又一记闷响。
少恭突觉不对,手中瑶琴暗一运力,顿感气劲贯通琴身却有一丝外泄,尚不及反应,瑶琴竟猛地炸裂!
屠苏已远远避开,横剑冷视。
“好得很……”少恭抹了抹面上木片带出的血痕,冷笑道,“只不过有琴无琴,于我并没区别。”
屠苏淡淡道:“我知道。”
少恭变了脸色。
既然知道,为何毁琴?
少恭如此聪明的人,心思一转便有猜测:若不是为了故意炫耀速度功力,便是要我弃琴、全力以赴!
以屠苏的性子,定是后者。
少恭哈哈大笑:“说什么‘为求胜不为求死’,这还不是想死?呵,本座成全你!”
屠苏傲然道:“堂堂正正决一胜负,权当报你相救之恩、授武之惠。”
少恭冷笑,手中银剑一抖,揉身而上。
榣山遗韵剑式。
银剑如瞬间分化为数百柄,绵绵密密、交错繁复,如花指拨弦奏出的流水般韵律,织成细密的锦缎,四面八方皆是剑锋,避无可避。
屠苏挽住护体剑花,银剑却从各种细微偏僻的角度探入,不及片刻,身上添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。
少恭的十成功力果然不同凡响。
兜头都是银剑剑芒。屠苏心知此招厉害,蓦地身子一矮,手中焚寂蓄足内劲,朝银芒发出的相反位置贴地扫出一片扇形。地面砂石刹那间飞迸,如水花状激射,撞上银芒无数,令攻势滞了那么一瞬。
一瞬已足够。
屠苏就着躬身的姿势往砂石乱舞那处一蹬,背部贴地噌地退出几丈,焚寂舞一片圆盾护住周身。稍一换气,他单掌撑地,借起身之力向前划出一片赤红剑光。
银芒本就被砂石阻了一瞬,正欲重聚成型,被焚寂全力一扫,登时撤去小半。屠苏人剑合一,如针如锥,从焚寂破出的空隙扎入。
少恭冷哼一声,银剑剑势一变,飞散的剑芒霎时聚拢成一束,围绕身周。屠苏一剑刺来,恰顶在银芒之上,银芒流动之势顿时垮塌,但屠苏的剑势也被切断,只好迅速退远。
少恭重聚剑芒于身,大笑道:“云溪哪云溪,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,你以为用我的武功能杀了我?哈!天真!”
屠苏面色微沉,手中紧了紧,一丝血线顺着虎口淌下,指节泛红。
方才奋力一击运上了十成功力,却被弹回。虽剑气冲进了些许但无甚大用,反而将自己的虎口震裂,大约,拇指也折了。
太子说的没错。用他的武功,杀不了他。
那便不用他的武功。
“这套剑法我只演示一遍。能领会多少,端看你的天赋。配合传你的心法,两相生益。”
恩人剑挑虚空,一套剑招如游龙惊鸿、飞雪凌风。
屠苏悉数牢记。
红衣女子却笑,这套剑招,只有一招。
屠苏自衣角扯下一块布条,将焚寂与手牢牢缠住。
少恭似笑非笑瞧他举动:“这是打算同归于尽?”
屠苏不去理会,稳稳踏出步子。
他的武功一向以快取胜,现今却似不慌不忙,一步一步,走得又慢又稳。
少恭觉得怪异,舞动剑芒密密护住周身,静观其变。
尚距十余步时,屠苏手中焚寂一挥,一道剑气破空而来。少恭并不担心,银芒化开剑气,复又聚拢。谁知立时又有一道剑气袭来。
少恭心道,这是要凭借连击打开缺口?
剑气不断袭来,银芒不断聚拢。少恭不解其意,瞧屠苏手中焚寂不休,却不曾变幻身形步法,竟是倚靠深厚内力慢慢消磨。
笑话,以为这样就能耗我的内力?云溪,你怎么如此天真?
少恭冷笑,笑完了,忽然觉得不对。
屠苏挥动焚寂依旧如前,银芒聚拢却似乎慢了几分。
银芒是靠内力催动,少恭并未感到自己内息有异,为何银芒的状况却有变化?
眼前一片光华,乱人眼目。少恭凝神一辨,猛然惊觉——
这哪里是一道接一道的剑气,这是一片接一片的剑气!
这剑气初时只冲一点,渐渐地,却向外扩散,一分一分蔓延开去,扯开一道裂纹。银芒聚散之间被剑气所引,合拢的速度居然越来越慢。
少恭大惊,想催动更多剑芒补上缺口,却无从施为。
好比壶嘴本就只有这么粗细,便是壶中水多水少,也只能由这粗细向外罢了。
剑气蓦地暴增,卷成一片,银芒应接不暇,撕扯开一大片,少恭身前失了防护,欲唤回银剑已是不及,眼前剑气迅如江潮,奔涌而入!
空明幻虚剑,确是只有一招。
一招使来,如游龙惊鸿、飞雪凌风。
只因这招剑式,将万千剑技融于一身,抛却剑之形,唯留剑之心。
剑随心动,是为心剑。
“哈!哈!哈哈哈哈!”少恭仰天狂笑,一身黄衣染尽赭红,周身上下再无一处完好,伤口深可见骨,“你居然能砍中我这么多剑!云溪哪,韩云溪哪,不枉我忌你多年!”
屠苏半跪在地,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,面色白如青纸,双目却一片清亮。
少恭已站不住,踉跄两步抵住身后的墓碑,滑倒在地。鲜血如涌泉般落在地上,被泥土吸了个干净。
“可恨我复国不成,居然死在你这小子手上。哈!哈哈哈哈!”少恭瞪他,目光凄厉。
屠苏强撑起身,拖着焚寂走到少恭身前,把剑往他的面前一插:“你想要焚寂,可即使我现在给你,你又能如何呢?”
少恭呕出一口血,目光满怀愤恨不甘,死死锁住焚寂,呼吸却渐渐微弱。
“人生并非不可重新来过。你是自己断绝了重来的机会。”
少恭瞪着焚寂,没了生息。
屠苏神色宁静,俯身替他合上眼睛。
“百里屠苏,送欧阳少恭一程。”
夜凉如水。
霄河焚寂并立坟冢之中,沐浴夜色,静谧安然。
屠苏回到屋里,掀开床板。陵越面无血色,陷在床腹中昏迷不醒。
陵越屈指与他一握,那么凉。
屠苏落下泪来。
你若为我而死,我便为天墉三千弟子拼尽最后一口气。
父亲、母亲,原谅孩儿不孝。
我欠这人。
我爱这人。
他若死去,我岂能苟活。
——这故事,就是这样。和尚虽死,但他点化了女杀手,女杀手开始了新的人生。不是挺好?
不好。
凭什么非要以死换取新生?
屠苏捏住陵越的手掌,将内力缓缓渡去。
我知道,你晓得的话,定会怪我。
可是别怪我。我有分寸,只还你一些。只要你能活下来。
我也会活下来。
未来的路还长得很。
陵越醒来时,浑身乏力,像是大病了一场,脑中一片混沌。
他竭力撑开眼皮,懵然半晌,才渐渐恢复神智。
是在屋中。
城中,他和屠苏的家,他的房间。
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地上,斑斑驳驳,照着新换的青砖。
我还没死?
他深吸口气,支起上身。虽然有些发软,好在没什么大碍。
内息虚浮,却并非干涸无垠,只是需要好些日子才能恢复。
说起来,我为何会回到家中?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屠苏小心翼翼端着药进来。瞧见陵越醒了,惊喜笑开,刚要出声,却又顿住。
半晌,才将药递过去,小声道:“喝药。”
陵越静静喝完。屠苏习惯地去替他抹嘴角的药液,忽然反应过来,悻悻收手。
陵越不待他收回,忽然伸手握住。
屠苏吃了一惊,抬头瞧他,面上喜忧参半。
陵越温柔地笑:“你也会有这么多表情。你真是屠苏?”
屠苏有些呆愣,眨了眨眼。
陵越问:“我睡了多久?”
屠苏低头:“八天。”
陵越叹道:“你是不是回了内力给我?”
屠苏点头。
陵越叹道:“你这样做,万一胜不过太子呢?”
屠苏抬头,双瞳如星子闪耀。
“我愿化身石桥,受五百年风吹、日晒、雨打……但求与此人同生、共死,长相守、永不休。”
陵越怔住了。
屋外吹过了风,梧桐的影子映在窗上,窗页微微作响。
陵越忽然笑了笑,握住屠苏的手一翻,十指相扣。
“我是陵越。”
“屠苏,百里屠苏。”
——屠绝鬼气,苏醒人魂。
——屠苏。
<全文完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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